桔味草莓

草莓味的云儿上飘散着的桔香]推文♡

平凡而不平凡的一天



写于几年前。
我仍很想念他。








夏天闷热的气儿被深蓝玻璃挡在外面,客厅里空调正不知疲倦地吐着寒气,凉爽的感觉从身上一直传到脚丫上细细的茸毛,舒服得微微抖动。父亲穿着橘色的短袖横躺在沙发上,他拿着手机的手恨不得伸到一米外,母亲早就笑过他了,老年人的通病,老花眼。

母亲细致地把铺在茶几上的报纸收好,叠起,又放回花生兜儿下面。做完这些后,她慢慢直起腰来,侧头瞪了我一眼。“还不去洗碗!”她像之前一百零一次一样说道。

我也像之前一百零一次那样回答,“马上马上!”我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手机,盘在沙发上的腿也没有要放下的意思。
母亲是见惯我的磨蹭的人,她皱起眉,愤愤地开始数落,“马上马上,你要马多久才上?我已经叫你十几遍了,还不动!”一面熟练地从卧室门口找来我的拖鞋,啪嗒,丢在我面前。

我本想再磨蹭磨蹭的,看的小说正到高潮,哪舍得离开。但父亲幽幽地开口了,声音低沉地唤我的名字,连名带姓。许是拖鞋掉地上的声音惊动了他,他才从小说里回到鸡毛蒜皮的现实中——这都不重要,重要的是父亲濒临生气的边缘了。

于是我赶忙把手机关了揣到包里,讨好地看着父亲嘿嘿直笑,趿着拖鞋晃进了厨房。锅碗瓢盆正大爷似地躺在桌上等着我给他们洗澡刷牙呢。

我打开水龙头,等着热水慢慢地吐出来。又慢条斯理地从旁边的勾上取下绿色的洗碗帕,把它叠成四分之一大小的方形。

父亲的手机响了,大悲咒的铃声一路窜进厨房,母亲走进厨房开始整理器皿,她低低地哼着楼下每晚七点准时响起的广场舞曲。我把洗碗帕浸进热水,看着它慢慢舒张开身体。
父亲突然走进来,靠在厨房的门上,沉着声说:“快洗完。”他橘色的衣服衬着黄色的木头门显得格外的热。
母亲闻言走了过去,凑在父亲身边小声地问道,“出什么事儿了?”我也竖起耳朵偷听。

到这里,这还是如无数个以往一样平静而嘈杂的黄昏。从我毕业起的第不知道多少个黄昏。温馨的平凡,平凡的温馨。
小城特有的蓝天白云,我站在窗前低着头洗碗,为了避免被煤气闷死而打开的窗子传来燥热的风。楼下繁华的啤酒一条街长久不歇地喧哗,院子里偶尔传来小孩儿追逐嬉戏的笑声,无比平凡的一天。

它就是生活的心脏,永不停息地跳动。

生活就是由平凡和意外组成。只是意外更得人心也更讨人厌。

父亲平静地说道,“奶奶说老祖走了。”奶奶是我奶奶,也就是父亲的娘。他抽出烟点上,有害气体很快钻进我的肺部,即使我拼命鼓起腮帮子闭气。他又接了句,“叫我们快点回去。”

母亲低低地叫了声,像是不可置信。我听见她后退的脚步声,颤抖的疑问,还有热水打在白瓷碗上破碎开的声音。

我埋着头洗碗。绿色的洗碗帕很快吸附了油污,我还是把每个碗擦洗得干干净净,动作慢条斯理。母亲也慢慢地把洗好的碗放回橱柜,按着规定好的顺序摞起。

父亲呆呆地站在那里,又忽然转身走了。

我听见自己身体里突然沸腾了的血液冒泡的声音,咕噜咕噜,从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传来。唯有心脏那里,静静的。

我无法理解我当时的感觉,直到我坐上车,父亲鲁莽地超了一辆又一辆车,毫不怜惜地闯过红灯,我还是不理解。

我把头靠在玻璃上,没有眼泪,也没有从脚尖发颤直至灵魂的绝望。所以我才不解。在我之前幻想的无数次老祖逝去的设定里,没有这种情况——令人发指的冷静。

我有些难过了,于是我闭上了眼,但太阳的魅力也就在这儿了,即使我闭上了眼,眼前还是一片暖人的光明。我尽力让自己伤心起来,这样我才不会难过——我说我为自己的冷静而难过。

我失败了。我仍然非常的冷静,甚至还在思考小说接下来的走向。

车很快在奶奶家后院吱拉一声停下来。父亲,母亲和我皆沉默着朝家里疾走。青葱的树幽幽飘下几枚叶子,干枯无力的黄叶与尘土混为一体。

夏天的这个时候是轻松的,不用多炽热的阳光也不用多猛烈的风。太阳在这个时候成了一只懒洋洋的猫,毛茸茸的尾巴耷在肚子上,眯着眼睛翘着唇角,它愉悦地洒下刚刚足的阳光,像化学反应里的“恰好完全反应”。

父亲推开掩着的门,屋里面安安静静。爷爷一个人坐在沙发上,把手握成拳落在膝盖上。他听见动响抬起头,迷茫地又惊喜地说道,“来啦?”

仿佛我们只是匆匆忙忙地来赶一场家宴。不用盛装出席。
父亲点点头。爷爷又转回视线愣愣地盯着关着的电视。

正好穿着白大褂带着小白帽的护士从老祖卧室里走出来,她提着箱子急急地向外走,我们沉默地看着她,听着她的脚步声。到门口时她像是恍然大悟般转过身,轻轻地说了句,“节哀。”我看不清她口罩下的表情,希望是和这句话一样庄重而惋惜。

奶奶从老祖卧室里走出来,示意我们进去看看。父亲走在最前面,我在中间,母亲犹豫地走在后面。三个人挤进老祖那间小屋时,橙色的灯光冒着深深寒意。

我听见我的心脏咚咚在跳,我也听见另外两个心脏紧密地跳动。但还有一个,现在正懒惰地、恶毒地躺在那里,一声不吭。

老祖僵硬地躺在那里,清楚地诉说着这并非只是一场安然的睡眠的事实。他直直地躺着,皮肤蜡黄而褶皱,像是蜡像。我不敢上前去,杵在门口。

咸味液体哗啦就涌出了,突然从四面八方出现的伤心氤氲在房间里。我不敢用绝望这个词,因为它太大了,我没有失去生存下去的愿望,我只是突然间很难过了而已。

母亲也捂住嘴巴低声抽噎,父亲扫了眼快速地折转身出去了。我听见他打火机发出“噌”的一声,灰色的、像雾一样的烟很快就扩散开来,慢慢慢慢吞噬掉血红蛋白。

母亲也终于忍不住了,她抽噎着走了出去,一把抓住我的手腕,试图把我也牵出去。我打开她的手,从包里翻出一包纸攥在手心里。母亲诧异地盯了我一眼,眼睛染着晚霞的颜色。

“你出去吧——”我小声说道。母亲叹了口气,抽噎着离开了。

我杵在那儿半天。不敢开口,不敢动弹,不敢呼吸。怕被悲伤扑倒在地,多狼狈。想了好久,我轻飘飘地走上前去,走到床边,走到皮椅边,我坐下了。面前是老祖僵硬的身体。
我想再多看他几眼。

老祖从小带我,教我认识文房四宝,也会陪我瞎胡闹。印象里他年岁一直都颇大,却未到死亡的境地。

一两年前,老祖第一次生了大病住进了医院。一呆就是两三个月。出来身子骨也不见得硬朗,平日里除了打牌也不出门了。就连毛笔也尘封进了柜子。

念及此,我悲伤中夹带了愧疚。没有多回来看看他,回来也只是匆匆忙忙,都不曾注意到他泛泛的身体。我又落下了泪,怕是愧疚的泪。

我呆坐在那儿,不知时间过去了多少。外面来了许多人,大奶奶和奶奶扯着嗓门在外对话,联系殡仪馆,联系灵车。声音刺过门,刺过墙,刺进我的耳朵里。

“小声点吧。”我咬着嘴唇说道。“别吵醒了你。”

老祖没有搭理我。他笔直地躺在床上,眼睛合着。他今天可能是因为正打算睡觉,没有戴上那顶黑色的贝雷帽。稀稀落落的头发白得发亮,衬得脸只剩下皮包骨。

我又愧疚地发现,老祖比从前确确实实衰老了不少。

不知道是哪家的爷爷钻进了房间。我抹了抹眼泪回头看去。
那位老头子背着手,也白着头发,穿着不整齐的大褂匆匆忙忙走进来。

他没有看我,直径走到老祖面前,默了半晌,抖着声音说道:“老朱啊,这下你满意了吧。孙孙些可都回来咯,比过年还齐哩!”

他用浑浊地眼光扫了眼我,拍拍我的肩,说:“小姑娘都长这么大了?”我沉默地点点头,又抹了下眼泪。我的灵魂在被煎熬,它在烈火中尖叫。

老祖早年间爱带我出去玩,一路上会碰到不少友人,总是会骄傲地向别人介绍我。老祖昂着头吹嘘我写的字有多么有灵性,听着别人夸我聪颖可爱。

可是我早就不写字了,很早了。

就像我不再和老祖一同出去了一样。

我又开始不能呼吸了。胸口硬生生地疼,仿佛心皱在了一起。我一面念着老祖,一面落泪。

似乎安逸的生活过得太久,久到我都忘了怎么抵御意外。也可能是我没有经历过生死,第一次直面死亡我竟不觉得恐惧。只是觉得难以置信。

好像我一回头,老祖还是坐在那儿,带着老花镜,捧着故事会聚精会神地看。

但我不能回头。

奶奶进来了。她匆匆忙忙卷着一阵风跑进了房间,大力打开了衣柜,拿出一件白衬衫一条黑裤子,还有一顶黑色的贝雷帽。拿出来后她微微顿了顿,回头看了眼老祖。

像是才发觉,她惊叫起来,“你怎么呆在里面?快出去!”我还没来得及辩解,又有一位大婶匆匆忙忙跑进来,直接伸出手把我拉了出去。

“小孩子别看,不吉利。”她操着方言说道。

听说是办丧事的阿姨,上门来给老祖换一身新衣服。

接着呢,运到殡仪馆吗?我有些混乱了。就再也看不到了,从此阴阳两别了吗?老祖死了吗?不是在睡觉吗?

我趴在门口,泣不成声。朦朦胧胧地,我跟着他们去了殡仪馆,他们把沉睡的老祖放在一个架子上,抬进了殡仪馆。殡仪馆的老头一脸淡然地把老祖推进了冰柜,还问我们尺寸。
我扒开了人群,站在老祖旁边守着他。我不愿离开,也不愿看他送进黑漆漆的地方。再待一会儿吧。

当晚,11点过,老祖离开了我,被推进了冰柜。
我立在殡仪馆口,脑袋里一片空白。


一天什么都没发生吧,似乎是的。我晕晕地想到。

手机叮地响起,00:00了。

第二天了。而老祖被困在了昨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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